2010年10月10日

[思潮] 誰殺死了女性主義者?/陳文茜


本文收錄至《文茜詠歎調》,
於二00五年一月三十一日由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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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場吧!
趁我沒有瘋狂前,盡情的演出。像個小丑般
哈!妳還真的相信妳是個女性主義者嗎?

小丑笑了
觀眾就跟著拍手

把哭泣和怨恨
變成一張笑臉
取笑自己失去的愛情

嘲笑自己
受盡創傷的心

(改寫自義大利歌劇《丑角》)

  穿胸罩的女性主義者,請舉手。

  當女性主義者面對胸罩時,她進入了真正的難題。如果她沒穿,人們會兩眼瞪著她晃動的乳房,然後腦袋有性幻想,嘴巴說這女人滿街勾引男人,令人鄙夷。如果她穿了胸罩,「那顯然證明新女性也跳不出傳統的束縛」。

  女性主義為什麼會有這種困境?原因之一,是人類的思考模是出了問題;另一個原因是胸罩本身,本來只是布料、金錢、塑膠等的綜合物,可是由於它覆蓋了女人的乳房,它便脫離了「本體論」,而有著過多的遐想。

  打從亞里斯多德時代起,哲學家們便發現人類思考模式的限制。人類的腦皮質大多只能二元性的理解事物,所有價值只有對立時,人們才能順利得掌握議題。非黑即白,或是黑白分明,並不是人類的惰性,更不是正義感,它基本上反應的是人類這個動物根深蒂固的「愚蠢」。人類文明,只要遇到非二元的狀態,諸如「冷戰結構」,「外來政權 vs. 本土政權」,「資本主義 vs. 社會主義」,人類的認知便會起了恐慌,有些歷史學家會稱之為「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the History),有的社會學家會提出「混亂理論」。戰爭、墮落,或保守主義,其實多數時候反映我們有限的思考,面對龐雜事物時的無奈。而歧視,是這種「愚蠢」本質的延伸。因為只有透過歧視,你才能克服自己有限的「記憶體」,把你無法掌握的資訊排除在外,而不會回頭過來造成我們認知上的困擾。

  所以,女性主義者是什麼呢?

  她是一切傳統的相對物。她可能很醜,很兇惡,刻薄寡情,而且沒有家庭價值,像男人婆,身材乾扁,奶子很小,性開放,或性冷感,心理變態,隨便找人上床,大概有性病或AIDS。她永遠不可以哭,也永遠不可能笑。談戀愛時表示她結果也是個舊女性,還是需要男人;單身時,她大概是個同性戀。

  而當女性主義和胸罩這回事接連起來時,一般人的記憶體更不得不當機。因為胸罩像洩密的魔鏡,總是照出人類最原始也最粗鄙的秘密。

  有一位女性友人,曾經以電腦動畫設計了一個奶罩遊戲,結果她在就讀的紐約大學碩士畢業展中引起陣陣波瀾。男人看到奶罩,想脫掉它;女人呢?我曾經遇到一位必須穿著奶照睡覺的朋友,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安全感。

  奶罩像女人身上的戒嚴體制,有的人急忙想脫掉它,呼吸自由的空氣;有的人卻必須戴著它,才覺得有「新秩序」。奶罩有如父權結構下的公權力,它滲透到每個女人的私密生活裡,代表著「體制」,緊緊地綁住妳的身軀。

  到底女人為什麼要帶胸罩呢?

  我年輕的時候,根深蒂固的抵制這個怪物。在台灣的夏天,兩千一百萬人的一半(十歲以下小女孩除外)裹著一團白布,緊壓著肌肉烙下深深的紅印,卻從來沒人告訴妳為什麼?有一次我的男同事,後來成了台獨英雄,懇切的勸我:「文茜,妳能否帶上那玩意兒,否則我們很難專心工作?」我回答他:「XX,如果在這大熱天裡,你願意帶眼罩,事情不就解決了。」

  而我另一位對帝國主義從來沒有反省能力的男性政治伙伴,自從十年前從美歐回來後,便開始痛批美帝,他非常懷念在歐洲與不戴胸罩的女性,擦身而過的遊玩經驗,他篤定地認定西方把自己國家不要的胸罩傾銷到第三世界來,以遂行白種人的優越感。

  事實上,如果你找十個女的、十個男的來談「女人該不該戴胸罩」,保證可以舉辦一場遠比我們總統電視辯論更加精采的政見發表會,其背後涉及的意識形態,五花八門,而每個人給你的理由,可能完全不同。

  我們或許找不到多數女人真正穿胸罩的原因,但是很少人想到胸罩是不是一則謊言?

  我這裡有幾個數字:第一,去年美國經濟不景氣,可是有一樣產品卻異軍突起,銷售量打破一九八0年以來個別產品的記錄,那個東西便是魔術胸罩。第二,台灣去年各大百貨公司專櫃,最受歡迎的貨品之一,是調整型內衣。

  魔術胸罩,給美國的女性主義者帶來很大的刺激。紐約市十二街街頭畫了一個標語──「這是一個穿胸罩的年代,也是一個不穿胸罩的年代。」贊成女性主義也可以購買魔術胸罩的人說,她們不願意活在那種壓制女性身體的假女性主義的論述之下,「我有個美麗的奶子,我就是要讓大家看到它,而且越挺越好」。反對的人認為女人應該有本事找到其他的成就感,在兩性尚未平權之前,女人的身體在男人眼中只是物品,她們攻擊穿魔術胸罩的人:別假裝這世界只有女人,其實這些女人在乎的還是男人的眼光。

  在這場自冷戰結束以來,最煽情的辯論中,雙方忽略的是「誠信」原則。如果你的乳房本來就是32A,妳憑什麼包裝它?使身邊的人覺得是32B或32C呢?而且假使一不小心,某男子因此被妳吸引,屆時面臨攤牌時,妳該如何自圓其Size呢?

  調整型內衣的謊言範圍就更大。據說(我沒穿過)它把整個女人的身體都包了起來,人人曲線玲瓏,脫下來卻像求刑過後的政治犯,滿身烏青。它在台灣市面上跟著一九九六年總統大選,推波助瀾,使每個穿了它的女人都活得越來越血管無「活力」,外表有「尊嚴」,身上則帶著「大建設」的狀態。

  每一個胸罩都是女人的乳房所寄,而每一個乳房都在尋找自己可以歸屬的位置。在聶魯達的詩詞裡,乳房是大地,也是革命。它具備了溫暖與情慾的雙重性格。

  我碰觸仇恨像每日的乳房,我無休止地,從衣服到衣服,來到遠遠地睡。
  ──華爾街

  聶魯達寫乳房的時候,沒有提及礙眼的胸罩。

  德國畫家Karl Hubbuch畫冊中有一幅畫,提名為「幾個好吃的女人」,這些飢餓、貪吃的女人在下午的時間,逃出中產階級狹隘的生活空間大吃特吃,藉由牛奶雞蛋烘餅,忘卻生命的空虛和挫折。環肥燕瘦,有的姿態撩人,有的假裝一本正經,但沒有一個女人戴胸罩。

  畫家從不畫戴胸罩的女人,攝影師痛恨那個立體錐物;而詩人們,更直接把他的手伸進胸罩裡,描寫乳房;全世界似乎只有女性主義者為了胸罩,陷入深深的長考。

  穿胸罩的女性主義者,請把手放下。

  (後記:我老了,進入體制後便穿起胸罩,不過我發誓:「我出身的時候沒戴胸罩,死的時候,更不會帶胸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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