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7日

[影像] 那些啟蒙我的電影們 (文/李明璁)


「那些啟蒙我的電影們。」

口述│詹偉雄
撰文│李明璁



「電影提供無數的參考故事,幫助建構我們的自我敘事。」


「啟蒙」這概念,其實有種特別的意涵,這個意涵尤其來自於我們個人切身的感觸。而跟啟蒙相近的概念是「教育」,它泛指一種從無到知的過程,可是這過程,卻未必對於個人有知的況味。譬如在校學數學,你學會了,但那東西對你而言,沒有一種切身的愉悅快感。然而當我們講啟蒙,它卻意味著一種自身存在感的撞擊,和 所謂的教育經驗不大一樣。

啟蒙的英文是「enlightenment」,字義上就是一種「開光」,它與柏拉圖講的洞穴故事相呼應:你不但知道了原本不知的事物,且更因此有種「照亮了我的什麼」的感覺。換句話說,我們在求知的過程裡,也是會動情的。教育如果沒有啟蒙體驗,知識的力量是很微弱的,頂多只是應付考試,一段時間後就和你一 刀兩斷。英語學的好的人,它自己和那個語言必然有種傳記式的連結。我高中的時候,學校有個數學天才,他不用補習就可以解題、甚至還可以出題,常跟數學老師拼方程式,大家在下面看簡直覺得那是無字天書。但他跟我說,數學裡所有的等式、運算,對他來說,都像是要解開宇宙的秘密,所以他每一次在那個過程裡都覺得 很快樂。

所以我說啟蒙這個字極具個人性,我相信每個人在他一生裡都會有一些啟蒙經驗,也相信很多人的啟蒙經驗是來自於電影這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媒介。如今我們每個人都活在媒介的世界裡,不管是在電影院、電視頻道或是網路下載看到的電影,一定有愈來愈多的啟蒙經驗來自電影。而且更關鍵因素是:現代人對於自我的建構,是透過一連串的故事述說而聯結起來。每個人知道自己是誰,是來自於腦海裡清晰的時間序列的結構:「我出生在哪裡、成長的經驗、經歷過哪些關鍵的事件、在生命裡出現過的轉折」等等,透過這一連串的敘事建構出自我。

那麼為何需要建構這個自我?因為我們要向著一個我們渴望的、理想的「我」而去。於是我們會在「現在」的時間流裡,透過追尋新的經驗去創發或改變自己;換句 話說,在建構自我的時候,除了回溯過往的傳記中的我,我也同時必須開放性地將自己嘗試放入另外一個敘事,從而在那個敘事的前因後果裡,產生不同的感覺或體悟,最後再從那個敘事重新返回到我們自己的敘事。由此,所謂的自我便會產生重大的改變。

譬如我們在童年讀亞森羅蘋或福爾摩斯時,自就彷彿會跟著跳下去冒險,碰到道德困境的情節,自己也會陷在裡面;而在「共同經歷」那些故事之後,你會發現實際上的自我好像或多或少也跟著改變了。我們經常會渴望在除了自身的生命情節之外,也能進入別人的故事,受陌生經驗的洗禮,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讓建構自我的敘事更加豐富完整。由此觀之,電影帶給人的啟蒙經驗,意義重大至極。它提供無數的參考故事,幫助建構了我們的自我敘事。


「這個故事或許虛構,但召喚出自我的經驗感受卻很真實。」


當一個人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感動得嚎啕大哭,他就捲進了那個故事,受到劇中人物經驗的洗禮。雖然那顯然是「另一個人」的存在感,但他卻能因為電影的中介而與之一同經歷某種道德抉擇的情節。這個故事或許虛構,但召喚出自我的經驗感受卻很真實。換句話說,即便在真實生活中我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但因此而接受電影洗禮過的心靈卻已經不一樣了,我認為這就是一種啟蒙。

1980年代我在台大讀書的時候,參加了視聽社,身邊一堆對電影如痴如狂的人,雖然我也很喜歡看,但總還是疑惑他們怎能愛得如此痴狂。後來慢慢發覺,那種迷戀就源自電影豐富的敘事與自我追尋的動能。這其實也很像十八、十九世紀歐洲社會當時小說的興起。因為現代人才有強烈的自我,相較於傳統社會總是幫你規劃好人生軌道,只要按表操課就好,不必有自我。社會學家紀登斯說現代性就是一種反思性的文化;因為反思,自我才會誕生,明天和今天可能就有重大的差異,自己對於追求未知的人生有高度的期望。

就此而言,電影確是現代性的表徵,它是如此恰當的媒介,把所有人捲入某個故事裡面,而且比小說更強大,它在官能上創造的碰撞更直接且全面。讀小說必須有好的文學想像力才能進入故事,可是一般人很快就會被電影的影像、聲音、情節所吸引。觀眾會順著那個敘事行進,想要知道它的結果;因為敘事是人們建構自我的本能,所以電影最大的魔力就在這裡。


「我人生的第一篇影評,與其說是講電影,其實是描述我如何被啟蒙而政治化的過程。


以下我想分享的啟蒙片單,很多都是我在高中、大學時看的,因為在那個時間點上,一個青年對世界有很多的好奇、疑惑;而某些電影便扮演著啟蒙角色,告訴你一些前所未知的事,且是透過自己切身的經驗去理解和消融那個電影故事裡的經驗。

比如說,大學時在金馬國際電影展看了Costa Gavras的《失蹤》(Missing),描寫七零年代在智利的軍事政變,皮諾切軍頭推翻了民選的阿葉德總統的左翼政權,背後其實是美國中情局所支持策動的。故事是講一個熱心於人道援助活動的美國年輕人,莫名奇妙在那場政變中被逮捕後來被處決,他的父親從美國飛到智利,和在當地的兒媳婦花了很長的時間找尋屍體的下落。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就是人生最重要的政治啟蒙,因為我們所有看電影的人都像是這位不斷在「尋找」真相的父親:身為一個有教養的美國人,他原本對人事物的判斷都自有一套清晰邏輯,直到他一步一步尋找後,才發現美國大使館根本就在唬弄他,因為美國根本就策動了智利的軍事政變,而他兒子的死根本沒人在乎。於是他慢慢地「政治化」了,從本來是一個和政治毫無牽連的人(單純相信著美國憲法精神、也相信以美國國旗發言的政府官員的話),在這個過程裡發現:原來真實的政治是潛藏在不為人知裡面的。

看完這部片之後,我在台大校園刊物寫了我人生的第一篇影評。那篇影評與其說是在講電影,其實是描述我如何被啟蒙而「政治化」的過程。

因為當時還是戒嚴年代,我大一時剛結束美麗島大審,你清楚知道,在台灣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涇渭分明。只要統治者界定是不可以做的,就不需講任何理由,這就是獨裁政權的特色。在看《失蹤》這部電影時,我深刻感覺到台灣、智利、和我個人之間有一個鏈結。這個啟蒙感受不只來自對故事的理解,也包括導演Costa Gavrass那種很暴力卻又詩意的風格。比如有個場景是在很大的體育館進行認屍,看台上下全部排滿了屍體,足球場中間被鐵絲網圍著,上空有直升機盤旋,而裡面全部是隨時可能被抓去處決的囚犯,那個影像對我來說震撼至極。


「《四百擊》的最後,鏡頭在少年跑到海邊時就定住了,真可說是影史上最難忘的一個回眸。」


1980年代的台大附近有很多「電影屋」,每天都會把今天要放的片單寫在門口,每個人進去三十塊錢一杯紅茶。一台37吋的電視擺在上頭,兩台錄影機接著就開始放電影。大三大四的時候,我就在陳文茜開的「跳蚤窩」當打工炒菜的小弟,那裡放的片子都是韓良露提供的。就是那時第一次看了楚浮的《四百擊》,那真的是我「理解電影可以是怎樣」的關鍵啟蒙。以前國高中時看的電影,基本上就是瓊瑤或武俠片,就算看再多,自己也很難在電影的角色裡取得認同。

《四百擊》是從一個小孩子的角度看巴黎,敘述一個從小書讀不好,被整個社會放棄的不良少年,被送到感化院的故事。片頭是一連串移動的畫面,都是以艾菲爾鐵塔為中心,所以清楚知道這仰望的角度,是一個小孩子的視角,直到後面才突然發現原來這時他坐在囚車上,正被帶離巴黎,前往近郊的感化院。電影最後他在踢足球時突破防守,從感化院逃脫,繞過鐵絲網跑出來的時候,楚浮給了他一個非常長的鏡頭,讓這個男孩一路跑,跑到他不斷跟遺棄他的父母談到的海邊。海邊對巴黎小孩來講是個自由的意象,到了海邊就自由了,可是他卻一輩子都沒去過海邊。鏡頭在他跑到海邊時就定住了,真可說是影史上最難忘的一個回眸。

後來蔡明亮的《臉》,就找了楚浮《四百擊》的小孩,這時候他已經是六、七十歲的老先生了,請他再演一遍當初他在《四百擊》裡面的那個鏡頭。毫無疑問,這是最大的致敬。我當年看時,真覺得「哇靠,電影是可以這樣子幹的。」即便是一部法國片,拍的時間更早在我出生之前,明明距離相隔如此遙遠,我卻對這部電影這麼有感覺,好像說到我心裡的話一樣。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安東尼從感化院被移到監獄的時候,他跟著一群人坐在囚車裡,囚車一直開、一直開,開離巴黎的街道,畫面是巴黎五顏六色的燈光街景(儘管它是黑白片)。光影一直流動,視覺跟著晃動;在這搖動裡,安東尼,這個從來沒有面部表情的小孩,就掉了兩滴眼淚下來。到現在我都一直記得那一幕,很難說明清楚那種震撼感覺,不過那感覺卻讓我清楚知道,電影是可以很有力量的。


「看完《單車失竊記》之後,就知道馬克思的理論為何那麼影響至鉅。」


同樣帶給我巨大力量的,則是安哲羅普洛斯的《尤里西斯的凝視》〈Ulysses' Gaze〉。這部片中,尤里西斯要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所經歷的每個過程都代表著一段歷史。其中有個超現實的片段是他在客廳跳舞,好像進入了時光隧道一般。這電影從此啟發了我後來從未止息的、對於歷史跟個人關係的探討。直到如今,我之所以能對知識有熱情,或是對人的命運有熱情,特別關注人在歷史和時間流逝中的轉變,這部電影扮演很關鍵的角色。當主角沿著多瑙河坐船一直往回走,看起來像是地理上的逆溯,其實是時光的逆溯。

《尤里西斯的凝視》處理了從巴爾幹半島戰前的混亂,進入到共黨統治集權的年代,然後又經歷了後共黨年代,與擁抱資本主義社會的疏離與無助。電影可以這樣搞真是太讚!我覺得每個教歷史社會學的人,都應該放這部電影給學生看。

而我對社會學之所以開始感興趣,高中時讀陳映真的小說《夜行貨車》是第一次啟蒙,第二次則是我在大一時所看的《單車失竊記》,看完之後就知道馬克思的理論為何那麼影響至鉅。因為單車就是窮苦勞動者的生產工具,有了單車,就有工作能力,有工作能力,就有了自身存在於社會的認同。難怪片中主角掉了單車要千方百計把它找回來;而當整個社會把它視為竊賊時,他的命運會如此的沉淪。


「在小孩子的世界裡,你看到大人殘暴力量的來源。」


因為受到電影和其他各種文本的政治啟蒙,我的大學後半生涯變得非常政治化,參加了很多反對運動。但是在那個過程裡,卻慢慢發覺自己不會成為一個政治人物,因為我參與政治運動的起心動念是和許多同學並不一樣,我從來沒想過之後要參選之類,只是單純想打倒威權主義,追求一種終極自由的狀態。看篠田正浩的《少年時代》(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差不多同一時期),特別心有戚戚。

這部片描述二次大戰期間,美軍轟炸日本,東京的一個小孩為了躲避轟炸來到鄉下,因為他是轉學生常被人欺負,後來結識了一個孔武有力的夥伴,那個人在班上也是很孤獨的,於是就成為了保護者的角色。主角剛開始雖然和這個孔武有力的人很麻吉,但是在相處的過程逐漸發現他動不動就發脾氣、摔東西,可是同時又很會照顧人。不過即便如此,後來還是因為某事而兩人決裂,弱小的主角下定決心,即便會被人欺負也不再找他了。故事進行到最後,戰爭結束,主角要回東京,心裡想起當年罩他的保鏢同學。當他坐火車離開時,經過一道橋,主角看著車窗,突然橋旁邊的田埂上,昔日保護他的好友手裡拿著一把菜頭,追著火車跑要送給他,然後火車就慢慢離開了。

看這電影之前,其實搞不清楚為什麼日本或德國社會,明明如此文明,竟然卻會出現那種威權主義的信仰。而這個片子就從小孩子的世界告訴你,其實人們在日常生活的世界,假如不走制度化規範的道路,就需要有一種「束縛的保護」;也就是說,一種弔詭的恩庇依賴關係。電影彷彿就從一個生活事件,去解釋了一個集權主義的源起。這也有點像我們去年看《白色緞帶》,在小孩子的世界裡,你看到大人殘暴力量的來源。


「權力這東西講起來很複雜,如果去看政治學的書,一脫拉庫根本吃不消,但是看完《教父》大概就能了解。」


至於我開始理解到政治學核心的命題「權力」,則是看了《教父》。第一集講的是麥可的轉變,他本來是很天真的青年,但後來卻能變成黑幫頭子。到了第二集,則描述柯里昂如何從義大利逃避人禍,到美國變成了教父。小時候我們能理解人們會因利益而行動,看了這系列電影則能察覺到,人們還會為了權力而行動。權力其實是很迷人的,它不只可以隨意操縱別人的生死,它還決定著人們如何建立起對你的認同。這些東西講起來很複雜,如果去看政治學的書,一脫拉庫根本吃不消,但是 看完《教父》大概就能了解。

看完第一集教父的人,應該永遠都會記得最經典的「平行剪輯」:麥可最後要成為姊姊兒子的教父而在教堂裡受洗,但同一時間他的手下卻正在進行一場血腥的屠殺,把他所有的仇人都幹掉,甚至連帶的,也要把受洗孩子的生父做掉,因為是他出賣了家族。在那個平行剪輯的過程,我覺得這其實是對於「人」的一種歌頌:麥可的權力已經大於天父。教父才是主角,上帝已經退位。

而對我來說,與柯波拉並列為美國最具啟蒙意義的導演之一則是伍迪艾倫,他的《Interiors》(我心深處),和他多數比較嘲諷調性的作品有點不同,是一部很冷冽的現代劇,描述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媽媽患有憂鬱症,爸爸已無法和她相處而要分手,他們有三個已經長大的女兒。片頭是媽媽自殺,這個自殺的鏡頭我至今難忘,一個陰霾的黃昏,海浪非常大,媽媽一路走到海裡,直到海浪把她吃掉。情節的主軸是三個女兒不斷回想她們和父母的關係,以及爸媽彼此間的關係。這簡直揭露了現代社會裡所有可能的家庭僵局。

我看完這個片子非常震驚,走出大世紀電影院,看著羅斯福路周邊點著一盞盞燈的尋常人家,原來每個暈黃的燈光所塑造出家庭和樂表象的背後,其實都可能是現代人分崩離析、破碎孤寂的心靈。


「當時看完《遠離非洲》之後,我真覺得自己轉大人了。」


然而,不管你對人們共組家庭的想像是樂觀或悲觀,我們都還是會看愛情故事,可是只有少數有關愛情的電影可以帶給你啟蒙的經驗。我大學畢業後就去當兵,然後情感上遭遇兵變,那時剛好看了部電影叫做《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由勞勃瑞福和梅莉史翠普所主演。故事情節很簡單,在非洲,一對中年男女相戀,可是這男的一直跑走,因為他要追求自我、要去遠方狩獵;女的在多次的分合之後,決定放棄這段感情。故事雖然很簡單,但對那時候的我而言,卻突然發覺了兩性之間所有親密關係大部分的道理。電影配樂裡用了一首莫札特單簧管的協奏曲K.622,那是莫札特臨死前倒數第四個作品;莫札特的音樂多半是很快樂的,可是這個單簧管的演奏卻是平靜中帶著哀傷的死亡氣息。

這個音樂和電影故事的結合,大片的非洲草原、落日,它到目前為止仍然在我的腦海裡,詮釋著一種關於愛情的代表影像。當時看完這部電影之後,我真覺得自己「轉大人」了。


「楊德昌教會我們怎麼看電影,至少看了他的電影之後,我發覺自己可以看得懂更多別人的電影了。」


除了西方電影,國片對我也曾扮演啟蒙角色。在我當台大第一屆學院影展主辦人的時候,看完楊德昌《海灘的一天》,印象非常深刻。「海灘的一天」時間很長,描述傳統台灣家庭裡兩個女性的故事,由張艾嘉和胡茵夢分別飾演。我震驚於楊德昌做電影的方式,簡直就是為所謂現代主義的藝術運動做了一個絕佳示範:它有個很吸引人的開頭,又有一個意料之外的結局,中間有些看似無關的情節,可是到了終點,居然發現每一塊又都連結在一起、緊密而不可分割。

後來我看了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才發覺楊德昌的電影跟他很像。現代主義中的每一個東西,都要求完整的結構,這個結構裡的每一個元素都彼此扣連,像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分鏡,譬如片中張艾嘉的哥哥放著貝多芬的田野交響曲而跳舞,這醞釀到後面就為此悲劇帶來更大的力量。楊德昌教會我們怎麼看電影,至少看了他的電影之後,我發覺自己可以看得懂更多別人的電影了。

如果楊德昌對我的啟蒙是藝術表現層次上的,那麼侯孝賢帶來的則是一種深刻的認同建構影響。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從小看電影卻始終無法對「台灣」這土地產生太多情感聯結。直到看《童年往事》,才發覺那裡面的台灣,竟是我記熟悉又陌生、整體而言其實是不太認識的台灣,而我對它其實是非常有感情的。

於是我開始想要多認識些、到台灣各處走一走。《童年往事》是侯孝賢自傳的電影,在那棵大榕樹下,風吹著,銅鑼的小鎮,不良少年的鬥毆,讀不好書的孩子的焦慮,對不熟悉的、已經臥病在床的奶奶一生的好奇,那種日常生活,風吹、樹搖、水龍頭在滴、炒菜的聲音,這所有屬於台灣的細節的美,就是我「台灣意識」的情感啟蒙。說來諷刺,我是在當兵放假時去看的。還記得是在西門町,整個戲院只坐了三個人。那個年代,是侯孝賢在國外受肯定、但卻在台灣備受歧視的年代。

相對於重新發現台灣,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則是我重新認識中國的開始。雖然在看這部電影之前,我就曾帶媽媽回大陸探親,可是所謂中國對我而言沒有太多切身的感覺。直到看了《大紅燈籠高高掛》,突然我就這麼認識了中國。電影是很奇妙的,它領你來到一個大宅院的場景,我記得攝影機從一個門,然後慢慢的拉起來,你看到層層疊疊的屋簷,屋簷下,是穿過時間的一種閉鎖的權力關係。到了哪個新寵姨太太的房間就點燈,然後熄燈,女人之間開始爭權奪利,男人則在父權制度下成為一個現代國王。這既是中國社會難以革除的醜陋內在,但偏偏又內涵了很多中國的美好。至今讓我印象最深的橋段,就是鞏俐演的四姨太進去時搶了三姨太的地位,而她為了要再爭回老爺,便拿出當年吸引老爺的看家本領──唱京劇,於是大清早五點鐘,三姨太的聲音迴盪在大宅院。這真是中國式的痴狂,所有藝術上的美妙都在那裡頭呈現了。

這部片的原著是蘇童寫的《妻妾成群》,我發覺電影其實比原著更精采。搞美術設計起家的張藝謀拍這片子擺明就是要取悅外國人,要創造中國文化的媚惑力;而我們人在台灣,竟也就一併被吸引進去了。


「《臥虎藏龍》真的讓電影這東西又更前進一步,它的敘事能力簡直超越了過去我看那麼多電影所建立的詮釋疆界。」


後來李安的《臥虎藏龍》就更不用多說了,武打片拍得像舞蹈片,把一個成長電影拍得讓中年人感傷,我真覺得它是一部向年輕人致敬的電影。在我看來,其實它和《斷背山》也有同一主題:人們沒有珍惜當下,而是為了社會給的一個目標,直到人之將死的那刻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把握住任何東西。看這部電影時,已經是我四十歲看過很多電影的事了,對武俠片也有傳統的認知,就是正義、背叛、復仇等等,但《臥虎藏龍》竟能把一個老派的通俗劇、一個中年人垂垂老矣,感慨自己生命虛度,然後受一個年輕人吸引,但年輕人不甩他的故事,講得如此饒富新意。

《臥虎藏龍》真的讓電影這東西又更前進一步,它的敘事能力簡直超越了過去我看那麼多電影所建立的詮釋疆界。譬如到了第二十分鐘才開始出現打鬥,那段章子怡去道歉,然後被楊紫瓊抓到,接下來十分鐘都是追逐,追逐完,碧眼狐狸救了她然後飛走,留下楊紫瓊站在原地。據說在坎城眼展首映時,觀眾這時候已經迫不及待站起來鼓掌了。而且那場打鬥,還配合了譚盾節奏棒極的鼓;後來我甚至留意到,很多西方電影只要開始打鬥就會打鼓,比如《駭客任務》裡莫菲斯教尼歐練功時,或者在布萊德彼特主演的《特洛依:木馬屠城記》中,阿基里斯和海克特的打鬥也是配著鼓進行。

而之後在竹林上飛翔的橋段,那已經不是武俠片,而是舞蹈片了。周潤發這個中年男子心儀美少女,於是在竹林裡穿梭纏綿,像極梁祝小提琴協奏曲裡,高音和低音部的兩把小提琴一直交相繞著。

說真的,看這部片總有一種莫名的驕傲感。它根本是完全原創的,根本應該拿到當年奧斯卡最佳電影,因為在電影藝術形式上的創新,那年其實沒有片子能贏過它。

如果說楚浮的《四百擊》,是我人生第一次領受關於「電影竟可以如此拍」的啟蒙,那麼二十多年後,我第二次感受到電影「還可以搞成這樣」的巨大震撼,就是看《臥虎藏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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