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日

[影像] 聊聊Inception的角色塑造與敘事手法



 諾蘭導演的inception,果然一如以往的話題十足,再度掀起了洗版式的討論風。不僅帶給觀眾整整兩個半小時精彩刺激的資訊轟炸,讓每個人帶著滿溢到快爆炸的感受與疑問,一回家就坐到電腦前面開始查資料、問問題,總算得到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後才滿意地喘口氣,其中比較佛心來的人會幫忙解答那些源源不絕的舊問題迴圈,直到最後會厭倦得把「全面啟動」關鍵字排除在閱讀串之外為止。

 很特別的觀影經驗。我想有這種等級的作品上映,被稱為是年度盛事並不為過。被說是趕流行也好,被導演騙也好,我自己也是掏錢看了兩次,還幫另外三個人付錢請他們去看,因為我覺得值得。對於導演的勇於冒險,與優異的劇組人員,用五張電影票表達敬意並不算多。

 奇妙的是,在我看第二次時,不再想著重於謎題的答案是什麼,最後結局到底是現實還夢境,那小女孩到底有沒有穿那件內搭(雖然我由衷地佩服那第一位看到的網友的觀察力,讓我也忍不住再仔細看了看,然後在心中驚呼:真的耶!)…

 我最想看的,反而是他怎麼去說這個故事,以及怎麼去塑造角色來陳述故事。

 這片說故事的方式有何特別呢?不少電影看起來都會讓人頭痛,但看Inception會讓人頭痛的原因,與大部分讓人頭痛的電影截然不同。

 那些讓人頭痛的電影,原因多在於其敘述方式複雜冗長、或情節過於破碎跳躍,以致於觀眾根本搞不懂它想講什麼,現在又進行到哪了;但Inception讓人頭痛的原因,反倒是他的敘述方式太成功,才能順順地把這麼多的資訊一次倒進觀眾腦袋(包含引入整個盜夢的遊戲規則、以及更進階的「植入意念又該怎麼做?」、還有造成頭痛的大魔王:一層現實加三層(或四層?)的夢境再加一層Limbo,多線同時進行),進而成功地引發觀眾的頭痛。

 說真的,會讓人頭痛的電影多半也讓人心煩。「搞得這麼複雜有必要嗎?導演你以為這樣就有比較厲害嗎?你是瞧不起我嗎?」看完後心裡多半會有這種抱怨;但Inception可是相當有誠意的,不是刻意把故事搞得複雜,而是他要講的東西本身就夠複雜了,而導演是嘗試將這複雜的東西處理得簡單易懂。因此這種頭痛就像蛋糕灑上苦苦的巧克力碎片般,那苦味不是妨礙而是點綴,是令人愉悅的。

 關於他是如何去做到這一點,這討論暫且擱到最後,先聊聊比較好說的部分:它的角色塑造方法吧。

 Inception的角色塑造是相當成功的。如果今天進入電影院的原因是想要經歷一場驚險刺激的冒險,你當然會希望陪伴自己冒險的角色是迷人可愛的。即使不討人喜歡,也至少要是「能認同的」,如果連讓觀眾認同也做不到,情節再好也注定失敗。

 而要讓觀眾認同,容易嗎?並不容易。尤其最近觀眾眼光越來越精,口味越吃越重,真的是很難滿足。所以近期大部分改編作品的成功便在於設法降低這方面的風險。因為其角色塑造已經過長期的市場考驗,被觀眾所認同,甚至已成為某種典型,編劇與導演需要考慮的只有如何去掌握這角色最核心的魅力?有掌握到,基本分就有了,接著便看如何去加分。

 從別人建好的基礎往上加蓋是較容易的。但原創作品,很抱歉,完全得從零開始,從觀眾進戲院的那一刻才開始培養感情。考慮一下這情節繁雜的Inception,還要塞入角色的設定與創造認同感? 這就像已經被逼得只能見縫插針,還要求針針都得命中目標?

 但是Inception做到了。雖然從走進電影院起才剛開始認識這潛夢小組。當離開電影院時,卻無法不喜歡其中特質鮮明的每個角色。


Arthur:The Point Man(守門人)

 這種稍微古板,但學有專精,總是使命必達的角色,總是最受人歡迎的配角類型之一。有時這類型會以值得倚賴的帥氣大叔形象出現(多半是眼神慵懶叼根煙,好像發生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這此片中換成奶油小生的形貌出現,也算別出心裁。雖然Arthur看起來是組內第二年輕的角色,只比Ariadne大,他的心態卻完全是個保守派,有個老氣的靈魂。

 其實把The point man翻譯成守門人並不正確。以下翻譯自維基百科的資料:

 在現代軍隊術語中,to take point, walk point, be on point, or be a point man都是指在戰鬥隊伍中被擺在第一個或最容易暴露在敵火下位置的人…執行任務時,the point man會比主力部隊走得更前面,所以很可能會擔當與敵交火的第一線,是非常危險的位置,所以需要很高的警覺性與即時應對未知攻擊的能力。

 這就可以理解為何在第一層夢境(大雨城市)碰到傭兵圍剿時,Arthur總是第一個拿槍往前衝的人。而第二層夢境(旅館)中,所有的打戲也是由他負責,因為那就是他的任務分配。要負責把敵方的攻擊從自己的小隊引開並設法解決掉,是典型的苦工角色。

 所以,對這種角色才會賦予他這種好似有點古板的個性。與其說古板,不如說是極度的現實主義,對於未知的、沒有驗證過能成功的戰術就不抱幻想,更不期待奇蹟會發生;但是對於確定能做得到的事情,即是再困難也會設法達成。如果你要去冒險,當然會希望自己有這樣的伙伴。

 但如果只是這樣,就太過無趣了。The point man本質是非常剛強、硬碰硬的,所以要讓這角色立體,必須賦予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特質。柔和的外表,與Ariadne狡詐的索吻,以及迂迴的「錯覺階梯」戰術,都是另一種特質的顯現。相當成功地在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而角色也就顯得生動而立體了。

 「我想妳終於瞭解,Cobb總是在做那些他叫別人絕對不能做的事情。」

 Arthur一句話,就道盡了跟隨性的Cobb搭檔的現實派是多麼的無奈。


Eames:The Forger(偽裝者)

 提到Arthur,就不能不提到Eames。這兩人就像鏡子的兩端,都是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非常傑出的高手,但是論起個人特質則剛好相反。所以,這兩人總是處不好,爭執、吵架,覺不覺得似曾相識呢?沒錯,這種搭檔早已被許多經典動漫證明為王道搭配,最近的著名範例就是「海賊王」中的索隆與香吉士。你看看腐女有多愛他們,便知道這類型的搭檔確實是充滿魅力的。

 若說Arthur是絕對的現實主義,Eames就是絕對的機會主義者。為了強調這種特質,一開始就安排他在賭場中現身,而且贏了一大把。Arthur對於「植入概念」的第一反應就是「做不到、不可能」,Eames卻說:「雖然困難,但當然可能」。

 只要有機會捉弄Arthur,Eames絕不輕易放過。Arthur總是負責往前衝、做苦工的硬差事,Eames則是負責劃策、偷搶拐騙的「軟工作」。

 有趣的是,在第三層夢(雪山要塞醫院)中,Eames反而做的是Arthur的the point man的工作,負責引開敵人兵力、與敵人廝殺、以及最後把隊友帶回來。我猜,當他們平安地再次相聚時,Eames大概又會嘲笑一下Arthur:「吶,the point man也不難作嘛?」

 作為一個機會主義者,他對於勝算的估計顯得樂觀進取,在看似艱難的賭局中會選擇放手一搏。在第三層Fischer中槍倒地後,Ariadne提出「再往下一層,把他踢回來」的策略連觀眾一時都聽不懂,他卻立刻說「行得通,就這麼做吧。」

 或許說穿了,他就是劃了一條底線,只要不碰到這條底線,輸贏都是可以接受的。要再下一層把Fischer踢回來?當然可以啊(反正又不是我去)。在片中只有展現過一次他的底線被碰到了,那就是在大雨城市中得知死去可能會墮入Limbo。

 Eames沈下臉:「你明知道有這種風險,卻沒事先跟我們說?」

 接著又說:「我要待在這一層,哪都不去了。」

 相較於其他成員展現出「驚恐」,Eames則是很明顯展現出「憤怒」,因為他最大的不滿不是身陷險境,而是覺得Cobb耍了他,就像得知自己被老千騙了一樣。此時他不再進取,保本成為最重要的考量。這正是他個性的另一面。如果「膽大心細」是一個賭徒求生的要件,這便是「心細」的那一面,善於察覺危險,進而迴避危險。這一面讓人覺得,他確實是個能在賭博的世界活下來的男人。

 而且一旦說服他得拼了才能博得生路,他「膽大」的一面又再度展露無遺。那段對於「查爾斯先生」策略的爭論明白地展現了這一點。

 「喔,很爛的主意。」Arthur說:「我們對Saito用過,而且失敗了,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之後,他的潛意識就把我們整得很慘。」

 「喔?」Eames眼睛發亮:「所以你們用過這策略,並且吸取教訓了嘛。」

 對於Arthur而言,一個計策是好計策的條件是他確知這能成功。但對於Eames而言,一個計策是否是好計策不是它過去有沒有成功過,而是它「現在」會不會成功。即使是個曾經失敗的計策,如果你的同伴是個會記取教訓的聰明人,而且此刻為了回家已豁出一切,那麼便能期待他這次成功的機率肯定比上次更高了。這段對話正是對這賭徒最好的描寫。


Cobb:The Extractor(心靈神偷)

 Cobb其實是有點可憐的。你可以隨便幫他設定任何上天下地的厲害伙伴,但若想要主角更有深度一點,你就不能讓他太強。他太強,讓觀眾太放心了,就很難有什麼掙扎與曲折,只是看他一路打到尾而已。但Inception要講的不只是一個熱熱鬧鬧的故事。他想講夢境與現實難以區別的界線,無法控制的潛意識與心靈深層的罪惡感,所以Cobb不能太可靠,他必須一直有些不穩定,不斷受到考驗,但他偏偏又是隊長。所以…該怎麼樣才能讓他與其他角色取得平衡呢?

 講真的,看第一次時,我真的覺得這傢伙是來搞笑的,而且拿同伴的命跟他一起搞笑。一開始潛入Saito的夢便以失敗收場,而且還敗在自己潛意識投影的Mal手上。雖然由Saito說:「竟然可以設計夢中夢…真令我印象深刻」圓了回來,但真正進入計畫後,從一開始就出大問題:大雨城市的馬路中央出現了列車。而他彷彿為了隱藏自己的不安,一停下來就大罵Arthur為什麼不做好調查,怎麼會出現傭兵?那一幕應該很多人跟我一樣不平,覺得你這小子怎麼只會罵人,明明自己的問題比較大吧?上班最討厭的就是只會檢討別人不會檢討自己的主管,而那就是你啦!你!

 第二層夢境(旅館),展現了心靈神偷的手腕,用「查爾斯先生」的計謀把目標Fischer唬得一楞一愣,算是稍微扳回頹勢。但隨即在第三層(雪山要塞醫院)犯了整個行動最嚴重的錯誤:竟然放任自己潛意識的Mal把最重要的目標人物殺掉了。雖然理智知道不可能讓他們這麼順利就收工,情感還是忍不住大罵Cobb,尤其Ariadne還在他耳邊一直說:「她是假的,Fischer才是真的…」結果還是沒用,Cobb先生,你簡直是這整個計畫最大的敗筆啊。

 直到了第四層才開始威,因為也只有他來過這裡,他不威也沒人可以幫他威了。儘管如此,還是浪費了一堆時間,要不是Ariadne開Mal一槍不知道還要鬧多久。最後,總算還是發揮了地主優勢(Cobb:Limbo就像是我家後院哇哈哈)或說是主角威能把Saito救回來,也算救了自己,Happy ending…個頭啦!只能說能成功實在有夠好運的,那些把命賭在你身上的伙伴們實在太令人欽佩了。換成是我,差點被你害成植物人,最後在飛機上就對你比中指了,還對你笑咧。

 等到看第二次,才感受到這角色的細膩之處。以及注意到這角色在設定上面臨的兩難。Cobb要率領隊伍,但他又必須同時兼顧堅強與脆弱的平衡才能引發觀眾懸念。他是心靈神偷,但這任務卻沒有太多讓他展現神偷手腕的機會(唯一有的只有查爾斯先生),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偷取任務。於是他唯一比別人強的,就只有他比別人更熟所謂的夢中夢。但這個強項本身卻也是弱點,他越是比別人熟悉夢,就越比別人分不出來夢與真實的區別。而且,越到深處這情形越是嚴重。

 如果說演Mal的Marion Cotillard在演技的課題是區分出兩個層面:「真實的Mal」與「Cobb意識投射的Mal」,Leonardo的課題就是要區分出「情感」與「理智」兩個層面。情感是:好想停留在夢中,只有這裡才是Mal存在的世界;理智則是:我在做夢,重要的是現實,我要回家。

 而且隨著逐層深入,他必須表現出讓情感逐漸壓過理智。到最後一層Limbo時,已經幾乎難以維持自己在夢中的理智了,卻仍勉強抓住最後的那一絲殘餘,就像從地獄中抓住一線蜘蛛的絲一般,慢慢爬回現實,還得將自己回家的希望,Salto,一併拖回來。

 那是非常細膩的演技,如果無法展現出來,這就只是夢境版的「不可能的任務」,爽爽地看完,沒有任何懸念。但這樣的Cobb,讓我們最後還被導演耍那一手陀螺時,會氣得要命,會急著想確認:「他確實回到現實了吧?那都是真的吧?」非要知道了才能鬆一口氣。因為看他這樣一路掙扎的過程,我們也在無意間投射了許多情感,真的很希望他能獲得幸福,彷彿只要確定他最後有個好結局,我們也能因此獲得某種救贖似的。

 如果你也跟我一樣,到最後看著陀螺要掉不掉,心中也彷彿被懸著一般痛苦。會讓你這麼在乎的人不只是導演的功力,還有Leonardo的傑出表現。


Ariadne:The Architect(造夢者)

 很有靈性的天才小女孩(雖然設定年齡已不是「女孩」的範疇,都研究生啦囧…但跟周圍的一群大叔相比起來,感覺確實像個少女)。話說,當諾蘭導演被問及為什麼要挑這麼一個小女生擔任構築一切的「造夢者」角色時,他是這麼回答的:「誰不想知道漂亮小女孩的內心在想什麼呢?(笑)」

 話是對的,問題是電影裡的三層夢根本跟「漂亮小女孩的內心」一點關係也沒有啊喂!尤其那個讓我依稀想起「終極動員令」的,精美的雪山要塞是怎樣?漂亮小女孩應該知道這麼老的即時戰略遊戲嗎?

 跟Cobb剛好相反,Ariadne這角色可以佔盡優勢。小女生總是會莫名其妙「知道」一些東西,而當這小女生是個天才時,她知道的還很可能是對的。她就像Cobb的引路標一樣,永遠不會搞錯現在人在哪裡,該做什麼。這種角色不但討好,還滿好演的,演技上是沒有太大的挑戰或掙扎,膽識與體力反倒有比較大的考驗。(巴黎街景的大爆炸是實景演戲,要在周圍一切都在爆炸時裝作渾若無事;雪山也是實景拍攝,得面對寒冷與低氣壓的工作環境。不過話說回來,我想她也玩得
滿愉快的。在幕後專訪時不斷提到快樂的工作環境與每天都有不同的驚喜…)

 總之,Ellen能選到這角色可說是相當幸運了,能跟一堆演技派的演員合作,還有優秀的導演與劇組人員,絕對是一生難得的寶貴經驗。而且她與飾演Arthur的Joseph一定要讓人感覺這麼有火花嗎?雖然是沒聽到有傳什麼緋聞啦,但幕後訪問時,導演與演員都是單人上陣,只有他們是兩個人一起接受訪問,總覺得案情似乎並不單純…


Mal:The Shade(幽靈)

 就像剛剛提過的,飾演Mal的Marion Cotillard在演技中區分出兩個層面:「真實的Mal」與「Cobb意識投射的Mal」,並且給予了不同的詮釋法,表現真是精彩無比。尤其當她演出「Cobb意識投射的Mal」時,只要有她在的地方,觀眾的眼神就不禁恐懼地盯著她看,一言一動都牽動觀眾的神經,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做什麼,我有時甚至有種看到她背景泛著黑暗霧氣的錯覺。

 而「真實的Mal」呈現的,則是一種夢境與現實混淆的徹底絕望。Limbo是地獄的第一層,是用來關那些犯了輕罪或者不信上帝的人們的。雖然以這樣的地獄去比喻陷入無窮深的夢境有多麼慘,我想,真正的地獄應該還是做了長達數十年的夢之後,醒來的那一剎那間吧。那是多麼深沈的疲倦與絕望,Mal不用多加說明,她的表情與行動已經說明了一切。Cobb能撐過去,但Mal不行,她是溫柔善感的女人,是Arthur口中最好的人,也是被這絕望扭曲成那麼可怕的人。雖然Cobb自認是自己植入的觀念害死了Mal,說不定不是害死,而只是「加速」了而已。

 Mal早就在夢境裡花盡了力氣,我實在不認為她回到現實生活會活得比行屍走肉更好一些,也許Cobb植入的「這都不是真的」只是給了她一個尋死的好理由,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

 如果真有夢境交換機這種東西,大概唯一的貢獻就只有消除人類對死的恐懼吧。如果可以把每一晚拉長到接近永遠,完全可以讓你活到活夠了為止。但副作用是可能會在現實生活造成嚴重的憂鬱與不適應、夢境與現實分辨困難容易導致妄想症、以及除了用這機器之外再也做不了夢…

 你說呢?


Saito:The Tourist(旅人)

 當渡邊謙聽導演說這齣戲有個角色是「專門為他寫」的時候,只是露出難以置信的有趣表情說:「喔?是嗎?」。與合作過的導演再度合作,而且是現代的角色,還是「專門為他設計」的角色,都是他在好萊塢的初次體驗。

 說起來,其實這部片也沒有非得用日本人不可的理由。除了純粹商業的考量外,或許就是渡邊謙本身的氣質,很搭配劇中那權力可以呼風喚雨,卻又意志堅毅、只相信自己的商業大亨吧。

 說起來,這角色構築的方式還是日本人的刻板印象,不過是好的刻板印象:堅忍不拔,即使一開始就被打穿胸口還能硬挺到最後,打完了槍裡的子彈再把手榴彈丟出去之後才能死。做事果斷明快,「我把整間航空公司都買下來了」的氣魄,戲份不多,亮點卻不少。

 說來其實這角色沒什麼特別,提他就只是為了對這位帥氣的大叔表達敬意。至於其他更沒特色的角色,如化學家或Cobb爸之類的,就先不提了。


Nolan:The Director(導演)

 終於把主要角色的塑造轉過了一圈,接下來討論敘述手法吧。

 為了塞入觀眾陌生的設定,導演採取了兩種作法:「訴諸觀眾本身的經驗、簡化(或者模糊)問題」以及「重複講解重點」。

 「你在做夢時,會感到一切都很正常對吧?等到醒來之後才覺得怪怪的…」

 「在你作夢時是否總是從中途開始,永遠不記得你是怎麼來到這邊的?」

 這是每個人作夢都有的經驗,而當Cobb對Ariadne解釋時,便藉由如此講一講規則,不斷地提些你立刻知道答案的問題,當你點頭的時候,好像把其他那些也都一起接受進去了。

 但你沒發現的是,當你點頭接受的同時,其實是忽略了更多問題。

 「既然夢裡都會將一切『默認為』正常,潛意識又要怎麼察覺怪異之處,以致於引發投影攻擊?」「是嗎?那麼如果把夢的開端預設為『甦醒的瞬間』,豈不完全無法驗證自己是否在做夢?」…等等。

 每個設定都可以反問,而且絕對沒有答案。因為導演根本就不想要你去問那些有的沒的,他只要你接受、點頭,感覺自己好像開始熟悉這世界了,其實那只是你自己心中的補完,仔細一想,許多設定仍然模糊不清。導演並沒有真的把一整個世界塞給你,那不可能在兩個半小時內做得到,但他可以給你一個好像可以理解的虛象,而要沈浸在故事中,那就夠了。

 「我是說,當我構築這一切時,要怎麼獲取足夠的細節?」Ariadne問。

 「從你熟悉的東西開始,街燈、電話亭…」Cobb好像這麼回答。但這其實什麼也沒有回答到。如果這麼容易,還會有什麼問題呢?Ariadne就算是天才,難道真的可以對旅館大樓的每個細節都瞭若指掌?連電梯的鋼纜系統這種無關設計的細節都可以造得完美無缺?如果她做不到,Arthur後來炸的又是什麼東西?

 一旦你開始追問,問題就會一個接著一個。所以導演不讓你問問題,連一點空間都不給你。只是不斷地丟出一個接一個的簡單問題,訴諸你的經驗逼你同意,在簡化問題的同時,也「模糊掉」問題。這種手法堪稱誤導的藝術。

 而他真正想要你去注意與記憶的設定,則會用重複的方式去強調。每個重點都會用各種方式強調至少兩遍以上。比如:夢境時間與現實的時間差、圖騰的意義、Kick的意義等等。乃至於植夢計畫的細節,也都怕你會忘記似的,不斷地提醒。

 比如說,為了怕Eames在第一層假扮的教父會與第二層Fischer投影的教父搞混,先在「計畫」的階段說過一次,在第二層用「Saito認錯人」的方式再強調一次,最後Fischer從第三層回到第一層,宣告他將活出他自己時,身旁陪伴的是Eames假扮的教父,導演還不忘多給Eames一個鏡頭,再度提醒這個人是假的,生怕你忘了前面的情節。

 所以,你會覺得自己好像很能接受,驚覺導演怎麼這麼厲害,可以把這麼多設定一次塞進來;其實有些真的是被他塞進來的,有些則是錯覺,是自己腦內補完或推測出來的。其實最大的問題就是那台夢境分享機了,經常放在鏡頭正中央,每個角色都用得好開心,卻沒有任何對其功能的描述或定義,因為要是真的定義了反而就會有麻煩,那就姑且當作它是一台可以解決剛剛所有的bug的超強力機器好了。不管「構築夢境」有多少困難,全都推給它就對了,都是它解決的。

 所謂八個桶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漏雨就是本事。如果只能做到這一點,Nolan還只是個「會騙人的導演」而已。而他可遠不只如此,他是「超會騙人的導演」。

 說到最厲害的騙術,莫過於魔術了。你明知道他要騙你,卻還是乖乖被騙。而其基本原理在於「誤導」,Nolan正是個非常善於誤導的藝術家。

 舉個簡單的例子,「全面啟動」的預告片便充滿了誤導,除了讓你以為這片子的重點是在講心靈神偷竊取商業機密外,連「Inception」的意義都改變了。

 預告片的口白:「如果你心中有個秘密,我就能將它偷出來,這稱作『Inception』。」

 看過電影就知道,這其實叫「Extraction」,「Inception」反倒是完全相反的概念。那為什麼要作這種誤導?就是為了要把真正的目的隱藏起來。因為片名都已經叫「Inception」了,觀眾一定會問這是什麼意思啊?那就給他們一個錯誤的意思,讓他們不再追問,進而達到隱藏真正目的的用意。

 如果對於這手法有些瞭解,那我們就看看這片子裡最經典的誤導好了: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陀螺。

 導演不但不斷讓它出現,還刻意把它放在最後的畫面,弄得一副好像它很重要的樣子。如果它倒了就能讓觀眾安心,如果它不倒一切就好像失去意義。無數網友長篇累牘地熱烈討論最後它到底倒了沒有,但我們都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套句最近常看到的梗:「你…什麼時候產生了『圖騰可以驗證夢境或真實』的錯覺?」

 讓我們回到最初的教學,Arthur教導Ariadne圖騰為什麼重要。

 「那可以幫助你知道『自己是否陷入了別人的夢裡』。」

 注意喔!圖騰的用意,僅限於驗證「自己是否成為了被設計的subject」而已。當陷在別人的夢中時,你無從得知自己在作夢,但你可能憑經驗察覺不太對勁,於是確認圖騰,發現果然消失了或是偽造的,你就知道啊哈~有人要陰我了。

 但是Cobb接下來卻用回憶的語氣提到幾件事情:「陀螺是Mal的圖騰。」「圖騰的概念就是她提出的。」「在夢中,她總會讓這陀螺不停地轉動…」

 但你有沒有發現呢?最先提出圖騰概念的Mal,她所使用的無限轉陀螺在Arthur的定義中卻根本是不及格的。因為陀螺在「現實」與「陷入別人夢中卻不自知」的狀況都不會無限轉動,無限轉只會發生在「她自己知道在作夢」的情況。換句話說,這圖騰根本就沒有Arthur所說的防備別人暗算你的功能。充其量就只能在自己明知作夢時,看著好玩、安心而已。但重點是「你必須自己知道在做夢」才能控制它無限轉,那條真實與夢境的界線終究還是得自己去掌握,陀螺轉不轉根本就不是重點。

 有點難懂?那換個說法好了。

 現在你加入了潛夢小組,也有了自己的圖騰。你當然知道不能給別人知道圖騰的詳情,因為那樣別人就可能偽造一個一樣的圖騰來騙你。那我再問你:圖騰可以片刻離身嗎?

 答案是:當然不行。

 如果有任何理由能讓你不帶自己的圖騰一起行動,那就代表當你發現它不見時,根本不能確定現在到底是陷入了別人的夢境?或只是自己忘記帶或不想帶了?這樣圖騰就失去意義了。我們可以做個簡單的推論:圖騰就是片刻不能離身的。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會不會掉進別人的局中,特別是那些以設計別人為職業的人,會擔心被人設計也是很自然的。

 (就算你自認正在進行暗算別人的潛夢任務,你就這麼有把握沒有黃雀在後嗎?能確定這不是另外有人「讓你以為你正在潛夢」嗎?劇中Fischer就示範了一次「自以為潛入教父的夢,其實自己才是subject」的戲碼,可見被騙是可能的,問題在於怎麼騙而已。)

 所以,無論是現實也好,在進行潛入夢境的任務時也好,圖騰都應該是不能離身的,否則便無從貫徹其功能。但問題來了:既然「現實」或「潛入夢境」時都帶著圖騰,那圖騰又怎能幫你分辨現在是現實還是夢境呢?

 當然是不行的啊!從一開始Arthur就沒說過這東西是用來分別現實或夢境的,他只有說這東西可以避免你著了別人的道,在無意識中遭到其他潛夢高手攻擊時當作一條救命索;但它從來就不是用來驗證自己是不是在作夢的。請認真回想,劇中有誰提過:「圖騰可以用來區分現實與夢境」這句話嗎?

 其實誰都沒說過這種話。那又是什麼讓我們產生了這種錯覺?

 因為Cobb一直在轉它!

 每當他對現實開始產生質疑的時候,他就轉它。不只轉它,還跟Ariadne說:「這是Mal的圖騰,在夢中它總是會不停地旋轉…」,從這句話開始,圖騰的定義悄悄地被誤導了,不僅被扭曲了原意,還被附加了「驗證現實或夢境」的新功能。再藉由Cobb不停重複轉動陀螺的動作,加深觀眾的錯誤印象。

 圖騰果真不能用來驗證真實或夢境?如果還有懷疑,我就多問一句:若真的這麼容易就能驗證,為什麼後來Mal發瘋時,Cobb不轉給她看就結了?「妳看妳看,真的會倒啊!真的倒了啦!甜心,我們回到現實世界啦!」

 因為圖騰其實並不具有區分夢境與現實的能力,就這麼簡單。Cobb轉它也沒用,Mal會冷冷地說:「它會倒,是你讓它倒的。」在夢中什麼鳥事都可以發生,能讓它轉為什麼不能讓它倒?我們在現實世界可以造出自己的圖騰,在夢境中造出與其擬似的圖騰,因為那只是用來區分現在是否有人意圖欺騙我們這不是夢。但若是自願潛入的夢,真實與夢境的界線就得自己掌握。失去了界線沒人能救得了你,連圖騰也不行。

 對其他專家,如Arthur或Eames而言,區分這條界線顯然不是問題。他們對於夢境沒有太多的幻想,工作就是工作。Ariadne也沒問題,對她而言這就像豪華版的電子遊戲,不會當真的。唯一有問題的只有陷入太深的Cobb。他明知圖騰不能幫助他確認現實,卻仍然不放棄地一直轉它。

 那是因為他已經快要失去界線了。所以只是安心也好,他都需要。

 而就導演的手法而言,這就是最重要的一個誤導。隨著他從頭到尾一直轉陀螺,加深印象的同時加以誤導,我們慢慢忘記了圖騰最初的用意,擴大了它的解釋,從「防止自己陷入別人的夢」的本意,慢慢扭曲為「區分夢境與現實的用具」。

 進而,讓最後那一幕,陀螺倒不倒好像那麼重要,最後晃那兩下也讓人魂牽夢縈;其實不管倒或不倒,都可能是夢也可能是現實,兩個都說得通。Cobb相信是現實就是現實,即使是夢,全投影人物的世界也會扭曲成他可以接受的現實。或者該說你相信哪一個就是哪一個。至於導演是絕對不會給個正確答案的,那種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與其說最後那陀螺是個開放的結局,不如說更像是個問號。對你想要相信的答案發出質疑。

 「喔?所以你真的這麼肯定這是現實(夢境)嗎?」

 這麼一問,再加上一抹微笑,你發現你再也不能這麼肯定了。正反論述全部羅列出來,還是沒有答案。因為可以驗證的設定全都在迷霧中,根本沒有說明白。就連第四層到底是不是Limbo?你敢說現在已經有個可以說服所有人的答案嗎?

 我可以說這是無法驗證的,因為夢的層次根本在片中沒有詳細被定義過。而Kick的規則更是模糊,Kick與「在夢境中死亡」不同,基本定義為「中耳失衡的感受」,而且是由上一層引發。是嘛?那為什麼Eames要炸掉第三層要塞?按理說,那就是他們計畫中的「最底層」啦。你當然可以說那也是Kick的一部份,但我也可以說,那並非導演告訴過我們的規則,甚至也不是基於那些規則延伸的推論,而只是你的猜測而已。

 類似的爭論還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就不贅述了,因為那根本不會有結果的。導演描繪的從來就不是一個規則明確的世界,他只是訴諸一些夢的細節,讓你感受到「對啊,這感覺我也懂啊」。每個人都會作夢,甚至做過夢中夢的人也所在多有,也因此就感覺彷彿已經進入了導演的世界,對這個分享夢境的設定很能瞭解了。但仔細思考一下,真正可供驗證真偽的設定,其實都是「留白」的。

 所謂留白,不是在紙上留一片不畫就叫留白,而是經過計算後刻意留下來的模糊空間。明明什麼都沒有,觀眾卻能藉由作者給的「現有」去推知那片「未有」,進而覺得自己好像在那片空白上面看到什麼而感到滿意了。你想它是什麼就可以是什麼。爭論它「應該是什麼」、「只能是什麼」是沒有意義的問題。

 換句話說,那或許才是導演想要的。端出鐵打一般沒有破綻的設定有比較強嗎?把畫面塗得滿滿的就比較美嗎?小丑會跟你說,Why so serious?這部片的主題本來就是夢境與現實的模糊界線,所以一個無法確知的結局才是這個藝術主題的完成式。如果導演最後給了個固定的正確答案,真的有比較好嗎?

 什麼都不能確定,連結局都不能確定,到底能確定什麼?

 我說,可以確定的只有,Christopher Nolan無疑是當今最狡猾的導演之一,而且這種充滿天分與誠意的騙局,其魅力令人難以抗拒。這點倒是確然無疑。


 本文轉自:http://coolcate.blogspot.com/2010/07/inceptio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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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部電影都是導演、編劇、演員所構成刻劃出的世界。像是魔法世界有哈利波特;武俠世界有金庸,但在同一個領域裡,卻又不排斥另一種完全不同方式的世界存在:像是,英倫魔法師的魔法世界與哈利波特的完全不同,而古龍與金庸又一有些出入。
 在我看這部片的同時,不時想起俄國作家盧基揚年科(Sergey Lukianenko)在巡者大作系列所構築出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存在著不同的層次幽界,有吸血鬼、有夜巡者、有日巡者,總之,那是個我認為既有想像力,卻也合理的空間,一個讓我們得以探究人類生活土壤的異域。
 我想說的是,這部 Inception,同樣也建構出屬於自己的世界,一個讓你我既頭痛又神往的世界。但關於這世界的細節,卻仍充滿著未知。我不敢說這篇文章所持的論點就是編劇所認為的正解(如果真的有正解的話),但至少是我比較能接受也覺得較合理的解釋。
 這就是這部電影有趣的地方吧!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小宇宙,專屬於自己以為的 Inception 的理論與世界。

2 回應:

Hsinyu 提到...

我也很喜歡這部!!!
啊有這麼久了啊?
哈哈你的文字帶畫面一幕幕在行間重現

太多中肯了
就不用我班門弄斧了:)

是說我也覺得還好沒有又導向愛情片
然後在看這部之前又看了皮卡丘的,
音樂風格和表現手法給我感覺很像
(當然Inception特效會比較多),
主題上看似不同又略有相同)
啊啊現在依然想好好將兩部片比較一下啊~!
→到底是像還不像?XD唔,不知道,還沒比較嘛...

hsinyu 提到...

的字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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