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米蘭昆德拉的《玩笑》後小小心得。~
我心裡想:就算我能將這幾天毫無意義的日子從我生命當中一筆勾銷,但我又能夠蒙受什麼利益呢?既然我一生的「整個」歷程本身即是以一場錯誤開展的:那張明信片的笑話,那次巧合,一個荒謬。我懷著驚懼覺悟到,由錯誤所孕育的事情竟然和由理性和必然性所孕育的事情同等真實。昆德拉的作品總是能滿足我對於小說的渴求,不論是文筆的敘述或是劇情的鋪陳,讓我每每讀完,有種豁然開朗的頓悟及滿足感。
這本《玩笑》,時代背景是在史達林政權塌台後的共產世界。事實上極權主義在昆德拉的小說總是重複的出現,而這本小說也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中(揭發史達林的惡行),輕鬆的通過了出版物的審核。但事實上,小說中所傳達的訊息,絕不僅只於那些,它所立足的是一個更崇高、更大氣的視野,在那個高度看歷史的更迭、政權的替換,並且透視在歷史與政治底下的小人物,關於愛情與文化(當然也包含對於某種政治形態的媚俗)的追逐與逝去,透過昆德拉再厲害不過的諷刺與荒謬感,展現出整本小說面向的多元,以及驗證了「小說,永遠想的比你還要多」的重要使命。
《玩笑》的主線之一,路德維克,由於一封諷刺的明信片(因愛而帶來的玩笑),被共產黨開除學籍、黨籍,並且被流放到工作營做苦工,等到結束慘澹的生活後,便回到他的故鄉摩拉維亞計畫對之前開除他學籍的茲馬內克進行報復,誰知時過境遷後,政治情勢整個逆轉,而路德維克處心積慮所規劃的報復,不但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在誰看來,都像是一場玩笑,一場荒謬的鬧劇。
另一條主線,赫雷娜,則是帶著些許叛逆,對於婚姻制度的藐視,並且:「對於愛情的那種憧憬:大膽跨越界線,身處一片奇異的自由天地,不用羞愧,不講矜持,道德暫擺一旁的領域,在這個詭譎又骯髒的新世界裡,一切都獲允許,你只要傾聽自己內心中的性慾衝動,性慾這頭野獸」。但誰知道在玩弄這頭性慾之獸的同時,悄悄讓赫雷娜愛上的路德維克,竟然只不過是把她當成報復的工具罷了。
主線三是賈洛斯拉夫,一個對於傳統文化、戲曲帶著狂熱的人,但是隨著歷史進程的快速飛梭,這些文化原有的意義也被人遺忘,徒留形式與沒意義的歡愉,就連書中的「國王騎馬巡行」的嘉年華,只不過是具有熱鬧圖像的空洞慶典,那文化所承載的重量與內涵,誰也不記得了。
最後,是另一條副線,露西。她的故事是藉由路德維克及寇斯特卡的人生,漸漸的鮮明與形象起來的。但露西的形象,在路德維克與寇斯特卡眼裡,卻有著天壤的差別,而就竟哪個才是露西真正的樣貌,昆德拉並未指明,除了希望讀著藉由他們眼中的形象去推敲揣摩,同時也揭示了一件重要的訊息:記憶不過是個模糊的印象,是附著於當時的時間與空間的布幕之上,當我們離開了那個時空環境,我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點不完全的殘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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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先將《玩笑》的每個主線稍微交代,是因為每個主線的故事,事實上都只不過是整本小說的支線,而在這四條不同的支線中,卻又同時存在著一個更宏觀的主題,在小說中的第七部開展,猶如交響樂中的華麗變奏,在激揚慷慨的交會後,又陷入一陣寂靜,令人韻味猶存。
而這個宏觀的主題,是一個關於歷史性的遺忘,這部分的主題事實上一直隱藏著,由於當時的政治氛圍,使的大家低估了昆德拉的企圖,以為這不過又是一本批判史達林的政治小說。但對於單一歷史情境的探索從來就不是昆德拉所要探討的主題,他認為小說家是為了探索「全人類」的處境而存在著,而非忠實的呈現歷史事實。
對於這個歷史性的遺忘,在路德維克的報復之中,也在賈洛斯拉夫的絕望之中,是每個人都可能接觸的歷史情境:
歷史不過只是遺忘大洋下可記憶之事的一條脆弱纜繩,可是時間不斷向前推移,在過幾千年後,人類那無法延展的記憶空間將無法再囊括所有歷史,以致於包含幾個世紀甚至好幾千年的時間段落將整個掉進空無,幾世紀的繪畫史音樂史,幾世紀的發明、戰爭、名著都將遭到遺忘,這是很壞的事,因為屆時人類將喪失對自己的概念,喪失自己的歷史,那不可掌握,無法綜觀,只會萎縮成幾個意義空白、概梗式符號的歷史。將有數以千計類似「國王騎馬巡行」的活動出現,有如一群失聰瘖啞的人走上歷史漫漫長路,用他們那如泣如訴但無人能理解的語言向遙遠來世的人娓娓道來,但沒有人找的出時間傾聽。或許就是這種對於歷史的遺忘,才使得路德維克的報復顯得荒謬,賈洛斯拉夫對於傳統文化的堅持顯得玩笑。
而這種歷史的遺忘,同時會產生一種「去資格化」(disqualification):破除歷史「理性」的神話,破除上個世紀黑格爾與馬克思主義遺留給我們的神聖積蓄。在這個「去資格化」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會像是荒腔走板的喜劇,而在這世界中認真的人們,則將會成為一個個無意義的生活場域、一個個可笑又激動的劣俗模仿。生存在這種世界的人們的故事,昆德拉稱之為「蹂躪的故事」。
就像書評弗朗索瓦.希加所寫的那樣:
歸結來說,「蹂躪」可以稱作世界及生存在符號學上的失序。莊嚴的歷史常開玩笑。用來比擬天空深邃的石雕天使卻表現出空洞虛無。冰淇淋裡面的冰球變成火炬。一場低俗的公民說教卻披上宗教神聖的外衣。一封情書被視為政治宣言。在事物與字辭之間,在人和自己的面貌間,在行動與思想間都挖出了一片空無,連繫的纜繩斷裂了,船隻隨波逐流而去。所以,路德維克、賈洛斯拉夫、赫雷娜及露西,都是活在一種失序的世界,充滿著荒誕的模仿及滑稽,而我們亦是如此,不只是某個時代的人,某個政權的故事,它是屬於人類的故事,關於人類被「蹂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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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所要說的,並不是書中角色具有喜感或是劇情充滿歡樂,他所展現的是一種沉重的失控,一種我們所要面臨的情境:當你認真投入的生活、面對歷史時,這世界所給你的回報,只有如荒謬的喜劇及必然的遺忘,於是在旁人眼裡,就像一場玩笑般,但卻是令人沮喪無力的玩笑。
而小說的最後,眾人在懷舊鄉愁之中,演奏著屬於傳統文化的藝曲,音樂包圍著他們,眾人像被關進一個玻璃房間,懸吊在寒涼的水底深處,在那裡:
笑不是咧著嘴強笑,愛情不是滑稽猥瑣,恨也不是怯怯的恨,裡面的人用靈用肉彼此相愛,在那裡,幸福能讓他們手舞足蹈,絕望令他們在多瑙河裡跳躍,因此,在其中,愛情仍是愛情,痛苦仍是痛苦,在那其中,價值都沒受到蹂躪。曾有人拿卡夫卡的作品跟昆德拉比喻說:「雖說約瑟夫.K沒能找到進入城堡的方式,可是至少他不曾懷疑城堡的存在,所以還要盡力去找它。昆德拉筆下的人物,對他們而言,世界上的城堡輕而易舉便可接近,可是當他們真的走到附近,城堡不是頓時化為廢墟就是變成補獸器陷阱。」
所以,儘管用力的在多瑙河裡跳躍吧!趁這絕望還是絕望、阢隉仍是阢隉,這個價值尚未被蹂躪完全的時代。
2 回應:
你有這本書??
有!我的目標是要收集完他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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