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 貝托爾特，你還剩下什麼？／Milan Kundera

本文收錄於米蘭．昆德拉2009年大作《相遇》（尉遲秀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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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份巴黎的週刊（最嚴肅的週刊之一）刊登了一個「世紀天才」的專題。名單上有十八人：香奈兒、瑪麗亞．卡拉絲、西蒙．佛洛依德、居禮夫人、伊夫．聖羅蘭、科比意、亞力山大．佛萊明、羅伯．歐本海默、洛克菲勒、史丹利．庫伯力克、比爾．蓋茲、畢卡索、福特、愛因斯坦、羅伯．諾宜斯、愛德華．泰勒、愛迪生、摩根。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沒有任何哲學家；只有一個建築師；只有一個畫家，可是有兩個時裝設計師；沒有任何作曲家，有一個歌劇女高音；只有一個導演（巴黎的記者沒選艾森斯坦、卓別林、柏格曼、費里尼，他們比較喜歡庫伯力克）。這份名單不是一些無知的人拼湊出來的。它極清楚地宣示了一個現實的改變：歐洲與文學、哲學、藝術的新關係。
　　屬於文化的大人物，我們遺忘了嗎？遺忘並非確切的字眼。我記得在同一時期，在世紀將盡之際，一股論文潮幾乎將我們淹沒，關於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關於恩內斯特．海明威，關於T．S．艾略特，關於菲立普．拉金（Philip Larkin），關於貝托爾特．布萊希特，關於馬丁．海德格，關於帕布羅．畢卡索，關於尤金．尤涅斯科，關於蕭沆，還有更多更多……
　　這些流露著怨恨的論文（感謝克雷格．瑞恩〔Craig Raine〕為艾略特辯護，感謝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為拉金辯護）讓週刊的名單有了清楚的意義──要排除這些文化的天才，人們毫不遲疑；喜歡香奈兒輕鬆得多，她的衣服天真無邪，不會讓人有壓力，好過這些文化泰斗，一個個都和世紀之惡、墮落、罪行有所牽連。歐洲進入了檢察官的年代，歐洲不再被愛，歐洲不再愛它自己。
　　這麼說的意思是，這些論文對於它們描繪的作者所創作的東西特別嚴苛囉？啊，不是這樣的，在這個年代，藝術已經失去了吸引力，教授和行家們不再管那些畫作和書本了，他們只管做出這些作品的人，還有他們的人生。
　　在檢察官的年代，人生的意思是什麼？
　　是原本要遮掩在騙人的外表下的一長串事件，也就是錯事。
　　為了在偽裝之下找出錯事，論文作者必須有偵探的天分，還得有個密探的網路。而為了不要失去學術高度，論文作者得在頁尾註明告密者的姓名，因為這麼一來，以科學的眼光來看，一段流言蜚語就成了真實。
　　我打開這本以貝托爾特．布萊希特為主題的八百頁鉅著。作者是馬里蘭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系的教授，他鉅細靡遺的論證了布萊希特靈魂的卑劣之處（掩飾自己的同性戀、色情狂、剽竊自己情婦們的劇作、贊同希特勒、贊同史達林、反猶太、說謊成性、冷酷無情），之後，終於來到他的肉體（第四十五章），來到他非常嚴重的體臭，作者為此寫了一整段。為了確認這則嗅覺發現的科學性，作者在這一章的第四十三個註釋裡指出，他「這個細緻的描述來自薇拉．田余特（Vera Tenschert），當年柏林劇團（Berliner Ensemble）的攝影主任」，她在「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告訴他這件事（也就是在這個發臭的人入殮三十年後）。
　　啊，貝托爾特，你還剩下什麼？
　　你的體臭，被你忠誠的合作夥伴保存了三十年，然後由一位學者接手，以大學實驗室的現代方法強化之後，將它送往我們未來的千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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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瘋狂愛上昆德拉的小說，現在，則對他的美學短評上了癮。這篇很久以前讀過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它那充滿力道卻又不失幽默反諷的結尾。
　　再拿出來，是因為最近中國文學史上到了張愛玲。想到之前看了吳佳璇所寫的〈張愛玲滿是跳蚤的晚年華服〉，腦中立刻浮現了這篇文章。
　　啊，張愛玲，妳還剩下什麼？
　　妳一襲爬滿跳蚤華美的袍，被妳魚雁往返的好友出賣了，然後由一位精神專科醫師接手，以實地般的田野考察與醫學分析之後，將它送往妳死後十五年的二零一零。